親子天下》吳念真:我很高興兒子抱著我痛哭(上)
沒有經營部落格,只偶爾在臉書上發言的吳念真,擁有四十萬的粉絲。今年底還打敗九把刀和宅神,被網友選為「網路上最被信任的人」。看到吳念真本人,彷彿直接從螢光幕走下來的歐吉桑,一樣的真性情、一樣的妙語如珠。他的溫暖和包容,讓每一個在他面前的陌生人都可以卸下武裝。
無論男、女、老、少,聆聽他講故事的過程中,都能感受到被理解的寬厚和被釋放的輕鬆。《人間條件》舞台劇閉幕時,全場觀眾輪流傳衛生紙拭淚﹔去中學演講後收到四百多封郵件是學生們不能和父母說的心事……
老友作家小野總說吳念真「煽情」。但,每一個「煽情」背後都是真實的心痛。吳念真能懂得小人物生命中每一個瑣碎的辛酸,是因為他自己的人生血淚斑斑。
心底最掛念的是家人,卻在過去十幾年中,父親、弟弟、妹妹相繼自殺,母親也過世。日夜惦記的家鄉永遠被除籍、消失。身邊有一大票一輩子搏真情的朋友們,但面對生命困境依然得要孤獨面對。
今年六十歲的吳念真似乎有過人的能量,總能把過往充滿怨懟的曲折,變成生命的養分。身為長子、一輩子當大哥的吳念真,也是凡人、其實也很累。但是從小父親母親的身教,讓他總是忍不住看到「責任」橫在面前,擋住前路時就會喊:「我來!」
吳念真把責任和承諾,當做最重要的生命意義,也支撐他一直帶給別人溫暖的慰藉。
Q:你那麼重視家庭,父母、弟妹們卻相繼過世,是什麼在支撐你?
A:我看到朋友的兄弟姊妹五、六十歲了,還可以湊在一起煮飯,會很想哭。我多麼希望我也可以這樣:爸媽不在了,兄弟姊妹還是在的。
弟妹過世事發當時會埋怨、生氣。比如說,我弟弟過世時,我們找到他的遺體,要擲茭把他找回來,但怎麼擲都沒有結果。道士叫我跪下來,我對著「天上」的弟弟大罵:「是你們應該要幫我辦喪事ㄟ,現在我要來幫你辦!還要給你下跪,全天下有沒有這樣離譜的事?不然你不要給我回來!」罵完然後再擲,弟弟就「回來」了!
在那種最無助的時候,是責任在支撐我,讓我走下去。即使每年憂鬱症最嚴重、吃藥最多的時候,每天早上起來都不舒服、覺得沒有意義,總要告訴自己,有很多事還沒完成,必須去承擔。
弟妹去世後,他們的小孩當然是自己的責任。有時因為這種責任,再悲傷也不能把自己弄倒,不管怎樣都要好好的。我當然會覺得很辛苦啊,從十六歲離家辛苦到現在,好像很多事都為了完成別人的期待。像綠光劇團有時開會開到一半卡住,有些事沒人做,我就說﹕「好啦!我來。」好像趕快把這件事情結束大家可以往前走。當然很累!但那就是你的承諾啊!說不定那是一種動力,又是自己承諾的,就要去完成。
Q:家對你的意義為何?台灣哪裡是你的家?
A:冬天外面下大雨,你會希望有一個地方可以回去,第一個想到的是家。家是你最後的根本,而且家裡有生命從你身上出來。小時候的家即使那麼窮,但是你到台北工作,要回家去拜拜時,那種期待和盼望是很強烈的。我記得我到台北工作時,小弟和小妹還很小,要離開時他們會捨不得。就會喊「ㄚ拿……」然後對我擊掌,第三個字「達」故意不講(日文???,你)。現在,想起來還會流淚,小孩子單純的心,是想把情感延伸,「ㄚ拿……」「ㄚ拿……」沒有結束。一直到你下次回來,從山下很遠很遠,就聽到她大喊「達…達…達」。
我覺得整個台灣都是我的家,但若你問我感情哪裡最濃烈,我覺得自己已沒有故鄉啦!故鄉不是一個地方,一定有一種人的情分在裡面。很悲哀,流落客到處飛,蘆洲、板橋、基隆、台北到處飛。但到今天我都還把台北只看做外出謀生的地方。台灣很多人有這個問題,對台北沒什麼大情感。
Q:父母對你有哪些影響?
A:我年輕時遺憾的是父親很少跟我們講話。媽媽很專制的,覺得世界應該照著她的意思運轉,所以他們兩個常常搞不定。到老了才知道,爸爸原來是個很自在的人,十六歲從嘉義北上來工作,他心情很不好的時候去山上拜拜會跟我說﹕「我好像是一隻鳥,飛進籠子裡。」
所以我一直覺得要給孩子、給人最大的自由和空間。以前家裡窮,村裡孩子小學畢業就去做工,我考上初中﹐校長叫爸爸讓我念,但念完初中我也出來工作了。離家後父母從來沒辦法干涉我們要做什麼,我是這樣長大的,沒有人在管我,沒有變成流氓。村中小孩也都是十三歲離家,也都正正當當的在這社會上活著。我兒子也可以啊!
如果父母是正人君子,孩子也不會變壞,我對這個有信心。他人生去選什麼,我在旁邊看,世代自有風景,你一定不能用這一代的價值觀強加在下一代身上,而且也不一定是對的。
Q:兒子三十歲出版第一本書《66號公路》,你讀後有何感想?
A:不是很多台灣人清楚美國66號公路。這條從洛杉磯到芝加哥、全程約四千公里的公路,曾有很多美國文學書、電影以它為背景。它見證高速公路建好、沿途小鎮衰敗的現實。宛如台灣的九份、頭城和坪林 。這條公路本身就充滿故事。
兒子小學時,我們看了一部關於這條公路的電影,我就跟兒子說,有一天你長大了,我會開車帶你走這條公路,一路慢慢開,只有我們兩人,可以有 men’s talk(男人的對話),講生涯選擇、戀愛經驗,這時候媽媽就不能在場。
後來沒有實現這個諾言,因為台灣的教育沒有給孩子那樣的空間和機會。國、高中階段課業那麼可怕。當他跟出版社提出,要自己開車去走一趟這條公路的計畫時,我心裡就很清楚,說不定小時候跟他講過的他都記得。
我本來以為跟兒子很熟,但看完後,感覺卻不太熟。他寫出小時候的記憶,我和他媽媽跟他說過的話、一起做過的事,我們都忘了,但他都記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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